死亡的循环

15天前,吴力和黄中原参加“三千哥”王兆丰的葬礼,主播来了好几桌,还有人试图直播

相比黄中原,王兆丰直播时更亢奋,在圈子里朋友很多。王兆丰经常在直播中喝醉,他把醉酒也当作表演的一部分。有次喝多了,他躺在洒满彩色纸片的地上打滚,摇晃着跳舞。粉丝在屏幕上高呼“666”“有两下子”。姐姐王丽打电话让他下播,他反而把她拉黑。

5月17日凌晨,在直播中喝下7瓶白酒和3瓶红牛后,他就一直趴在桌上,随后直播中断。他平时一个人在乡下的房子里直播,妻子带着孩子在县城上学。下午被村民发现时,他已经死亡。

吴力回忆,王兆丰性格大大咧咧,为人仗义,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他自称“互联网第一能喝”,为了显得夸张,他用比脸还大的巨型酒杯装酒,把头埋进去喝。但他的朋友和家人说,他真实的酒量只有半斤。

王兆丰生前直播的房间里,由于担心扰民,窗户被全部封死。墙上贴满了A4纸,上面写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灭你只在挥手间!”

他初中毕业就进社会闯荡,卖过水饺、做过猪脚饭,后来做生意赔了钱,2020年为了还债做直播,有不少“大哥”“大姐”(财力雄厚的打赏粉丝——记者注)给他打赏。

今年年初,王兆丰终于在老家买了套房子。王丽劝弟弟转行开个小店,“总归要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但王兆丰已经离不开直播。他过年吃饭时也拿着手机,“走到哪播到哪”。

王兆丰去世后,家人从他的保险柜里发现了一沓电话卡。每次被平台封号后,他就用这些新号码注册小号继续播。

去年9月,王兆丰因直播中饮酒过量住进了ICU,诊断结果包括急性酒精中毒、急性胃黏膜病变、肝损害等,直到出事前,他还在喝中药。

去年出院后没多久,他又开始在直播中灌白酒。他觉得自己进ICU是因为喝了假酒。一名粉丝回忆,王兆丰曾在直播中说,“做主播光宗耀祖”。

网上流传着王兆丰生前最后一场直播的截图,他趴在桌上,弹幕里有人开玩笑,“直播睡觉月入百万”。

王兆丰的葬礼上,王丽记得黄中原一直“愣愣的”,盯着王兆丰的照片不说话。她用手指着黄中原,流着泪说:“尤其是你,千万不要再喝了。”

王丽也看过黄中原的直播。她知道黄中原和弟弟一样喝酒“实诚”,从不兑水,甚至总是压着不吐。

“他都点头了。他都答应我了。”王丽对记者说。

15天后,王丽得知黄中原去世的消息。“听到这个,我真的挺生气,好恨他们。”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半年前,江苏盐城患肺结核的主播“耀子”去世,也和直播中长期饮酒有关。那时王兆丰也参加了他的葬礼。

没人知道第一个因直播而死的主播是谁。

2017年11月,高空极限运动第一人、在花椒直播等平台上进行高空表演的“网红”吴永宁,在湖南长沙华远国际中心攀爬时坠楼。

2020年6月,沈阳一名“大胃王吃播”王先生在准备直播时突然出现身体发麻、头晕目眩等症状,在医院连续抢救7天后去世。

2021年3月,吃播网红“泡泡龙”离世,生前体重已达320斤。

2021年10月,网红“罗小猫猫子”在直播中喝“敌草快”自杀,经抢救无效去世。直播间有网友起哄让她“喝下去”。

今年5月27日,312斤的网红“翠花”在减肥训练营离世。除了白天训练,她还会在晚间直播,当着粉丝的面加练。

某直播平台财报显示,2023年该平台第二季度收入277.44亿,平均日活跃人数达3.76亿,再创历史新高。线上营销服务和直播是主要营收来源,分别占52%和36%。

在巨大的收益面前,一些主播和流量赛跑,直到死亡。

无声的死亡!男主播直播喝白酒时死亡

吴力用头磕烂的红牛,保存在冰箱里。焦晶娴/摄

奇观的诞生

这些为流量越来越拼命的主播,让观众的兴奋阈值不断提高。

“那些才艺,什么唱歌、跳舞软绵绵的,没意思”,54岁的杂货店店主李秀莲对记者说。她喜欢“狠PK”那股子热闹劲,主播声嘶力竭地拉票,“屏幕上的字唰唰唰往上飞”。她平时看店无聊,就会点进直播间。

主播也会用话术刺激观众,“有没有家人救救我”“大家守一下塔”。

李秀莲喜欢一位30岁出头、长相帅气的男主播,每次听着对面主播骂得难听,自己支持的主播不断求救,“恨不得我上去帮他拉票”。她很清楚主播和现实中的朋友不一样,“网上有什么真朋友?但被气氛带进去,管他真朋友假朋友,有钱就支持他”。

看到对面主播输了做惩罚,李秀莲从不会心软。有次李秀莲支持的主播赢了一个女主播,惩罚是喝6瓶水,然后把自己绑在树上,两小时不能动。最后那个女主播尿了裤子。

李秀莲心中闪过一丝内疚。她知道那个女主播是单亲妈妈,当时“也有一点心疼的感觉”。但她马上被满屏的“大姐威武”字幕,转移了注意力,“被那个气氛一带,啥都忘了”。

接受记者采访的“狠PK”观众中,有人说自己刷礼物就像是“买张动物园门票”,有人把看惩罚当作“压轴节目”。

他们表示,PK过程中最刺激的环节,是“大哥”“大姐”出手时。巨大的特效占满大半个屏幕,弹幕清一色的“感谢大哥/大姐”“大哥/大姐威武”,将直播间的气氛烘托到顶峰。所有人共享“碾压”和“反转”带来的快感。

出手越阔绰的“大哥”“大姐”,平台显示的等级数字越高。砸钱是最快速升级的方法,一开始升级不难,从1级到10级只用20多元。从40级到50级,所需金额已经达到了100多万元。升到60级的人屈指可数,因为需要消费2000万元。他们被称为“神豪”。

李秀莲虽然不怎么刷礼物,但几乎每天都看那位主播。花了两年,主播把她拉入粉丝“家人群”,她觉得“倍儿有面子”。

群里的粉丝都把“守护主播”当作共同使命,有人说自己月底才发工资,拜托别人“好好守护”。有人开养殖场,说“等我这批猪出了,我来坚守”。为了表达感谢,主播会给群里的粉丝寄些小礼物,比如家乡的农产品。

有时刷礼物也是种发泄。一位26岁的年轻“大姐”,半年内刷了120万元。她的家境很好,不愿透露自己的工作,她告诉记者,自己平时工作强度不高,一般都是白天戴着耳机听直播,晚上陪家人。

心情不好的时候,她看某个主播“长得不顺眼”“嘴这么贱”,就会故意给这个主播的对手上票,为了看他输了做惩罚。有次直播惩罚是1000票吃一个鸡蛋,她讨厌其中一个主播,就给对面主播上了10万票。

“没有PK我肯定不会上票”,她承认,“你一旦看了,那种氛围就像吸毒一样,会上瘾的。”她觉得看直播就像购物,“有些人不上票只是因为没有消费能力,而不是因为理智”。

无声的死亡!男主播直播喝白酒时死亡

吴力直播的房间。焦晶娴/摄

赌徒的命运

吴力很感谢那些“大哥”“大姐”。他们决定了自己在“赌局”里的命运。

每次直播的PK倒计时开始,屏幕一分为二,主播的票数被量化成一道光条,主播也叫它“血条”。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吴力嘶吼着拉票,劣质话筒“滋啦滋啦”直响。

当PK结束,自己的票数超过对手,“冠军”二字跃上屏幕,吴力会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喊“谢谢大哥!兄弟们把解气打在公屏上!”鞠躬时,头快要低到地上。

每次PK他输了,做完惩罚,有人佩服,“你也是个狠人,关注你了”。有人讥笑,“哈哈,炸熟了”。有人对惩罚不满意,“不够狠,再加20个”。

渐渐地,吴力认为“狠”才能帮他赢得尊重。“我的心理就像那些挑战冰山的,徒步的。我挑战的东西,没人能完成。我完成了,就有一种成就感。”

粉丝的回应让他更加确信这点。有个经常刷礼物的“大哥”,自称是某集团老板,私信夸吴力,“感觉你跟我年轻时一样,打拼的时候有一股韧劲儿,输了也不服输”。

如果不笑,吴力看起来很不好惹。他头顶有块拇指大的地方,刚长出嫩肉,他用那里砸碎过啤酒瓶、磕烂过红牛罐。肚子上形状不规则的疤是鞭炮炸的。手臂上有密密麻麻隆起的、烟头烫的疤痕。

他嚼过玻璃碴,含过鞭炮,刀片划过舌头,这让他失去过半个月的味觉。去年6月,因为把鞭炮夹在耳朵上面,他感觉耳朵里疼了两天,去医院被诊断为耳膜穿孔。

他住在国道边的一个修车行楼上,货车的轰鸣和修车的噪音是他直播最好的掩护。

从黄中原葬礼上回来,二女儿的班主任发来信息,催他交4900元的学费。他一个人拉扯3个女儿,每月要还1万多元的网贷。即使是大年三十、女儿们的生日,吴力也没停播过。两个朋友因直播离世后,每天晚上8点,吴力还是准时开播。

3人最后一次聚会是今年2月,吴力和王兆丰去找黄中原玩。三门峡的高阳山上,风还带着寒意。吴力看着远远被落下的两个朋友。他们气喘吁吁。“身体都×××喝废了”,吴力开他们的玩笑。

在山顶,他们拍了张合照。照片里,黄中原站在中间搂着他们,吴力和王兆丰在旁边竖起大拇指。

王兆丰和黄中原相继离世后,3人的合照广为流传。主播群里有人发语音“@”吴力,“(你)能不能死?新闻还没过呢”。直播间里也有粉丝提醒他,“就你还活着,你要注意了”。

吴力经常提到“几率”,他现在不接喝酒的惩罚,不玩“点单”(粉丝直接出钱指定主播做任务,任务的难度和礼物的价值挂钩——记者注),他觉得这样出事的“几率”会小很多。他现在玩的惩罚都是外伤,“外伤顶多是流血,去医院包扎一下就行”,他这样说服了自己。

他用身体,赌一次“天时地利人和”——正好定的惩罚足够刺激,正好“大哥”“大姐”来了,正好自己的表现让“大哥”“大姐”开心。钱就到手了。

王兆丰入行是因为做生意赔钱,黄中原读大专的时候就欠着网贷,吴力是因为网赌欠了70多万元。

直播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他们想再赌一把。吴力告诉记者,“感觉就像是,即使我只是初中毕业,我在这里也能赚到第一桶金”。

2016年作为“直播元年”,中国大陆提供互联网直播平台服务的企业超过200家。据某家平台官方数据,2018年,中国有超过1600万人从这家平台获得收入。

相比才艺和搞笑主播,“狠PK”入行门槛很低,只需要有一部手机和一具能忍受疼痛的身体。他们管自己叫“互联网上要饭的”。

《中国网络表演(直播与短视频)行业发展报告(2022-2023)》显示,以直播为主要收入来源的主播中,95.2%的人月收入为5000元以下,仅0.4%的主播月收入10万元以上。

为了研究短视频/直播主播的线上劳动特点,上海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研究员吕鹏从2015年起关注“草根”主播,和其中的70多位进行过访谈。

他发现,平台背后的隐形机制会让新主播不断尝到甜头,但绝大多数“草根”主播的成功只是“昙花一现”,由于缺乏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他们无法持续生产优质的内容。他访谈的部分“草根”主播,直播生命周期只有几个月。

无声的死亡!男主播直播喝白酒时死亡

视觉中国供图

从云端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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