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大学生肯定都不会因为‘去哪里买牙膏’这件事情问老师。”一位辅导员感慨。如今,辅导员们在本职工作外,需要花费许多精力解决大学生的生活琐事,比如指导学生怎么买衣服,怎么在宿舍买电,告诉学生宿舍的门坏了该怎么办。这类大学生整体占比不大,但相较于之前有明显增多。

林红担任高校辅导员近30年,她看到,和过去的学生相比,现在的大学生还是像在读高中,是父母的“提线木偶”,她但凡见到一个没按父母的想法走的学生,“都会窃喜一下,说明这个孩子有生命力”。她对《中国新闻周刊》感慨,人们常常会把学生形容为“温室里的花朵”,但这一代的学生,不少人甚至“还没有开出属于自己的花”。有些人看着成绩优秀,表面是早熟,但实际是晚熟,“我希望的成熟,是他能成为自己,而不是让外界看来他做的每件事都有意义,都能得到切实的回报。成长可以慢一些,可以吃一点亏,受一点苦”。

很多受访的辅导员都不赞同大学生家长群的存在。芦雅洁会明确告知家长,大学要培养学生独立处理个人事务的能力,希望家长不要过多介入。她还担心,一些“民间”家长群里的家长过度关心成绩,可能会引发攀比心理,造成家庭矛盾等。这也会影响大学生的自我定位和预期。“学生不获奖就不优秀吗?还是因为有些家长以过去高中的标准判断大学,不清楚大学的评价体系是多维度的。或者即便他们知道,但做不到以平和的心态去看待这件事情。”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从实操角度来看,一些辅导员认为,学院建家长群“不太现实”。徐岚在与辅导员交流时发现,建家长群会极大增加辅导员的工作量。按照教育部规定,高等院校应按师生比不低于1:200的比例设置专职辅导员岗位,即一个辅导员最多负责200名学生。但徐岚访谈时获知,高校辅导员缺编情况严重,学校实际上以弹性的方式来计算师生比。她的一位学生毕业后,成为其所在学院唯一的辅导员,一个人面对本硕博超过600多名学生。如果建了家长群,辅导员根本将难以应对。

家长群是何时开始增多的?多位受访的高校辅导员说不出一个准确的时间节点,但都提到,95后尤其是00后这一代大学生,和上一代人比有明显的变化。厦门大学高等教育发展研究中心教授徐岚与多位高校辅导员、班主任交流过家校沟通和家长群。她向《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说,现在这代大学生的家长,受教育程度在提高,他们多是高等教育的受益者,期望孩子复制自己过往的成功经验,也更自信地认为,自己对下一代的教育拥有话语权。相比之下,更早一代大学生的父母,通常忙于生计,或受教育程度不高,他们希望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但限于自己的经历,不知道如何做,也就不会过多干涉。

周可是一个极为典型的案例。她成长在一个父母都很严格的双教师家庭,爸爸是大学老师,妈妈是高中老师。中学时,父母便对她严加管教。那时高中班级也有家长群,老师会在群里公布每次考试的成绩和排名,或通报哪些学生上课迟到。周可爸妈对名次较真,她每次没考好,都会被父母斥责。压力在高三时达到顶峰,她和父母大吵过几次,最终说服他们退出了家长群。

周可高考发挥失常,之后,她明显感受到,爸妈对她的考试能力失去信任,认为相较于考研,保研或出国留学于她来说更加稳妥。在周可看来,父母时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从没有把学习和升学看作是女儿自己的事情。

美国教育界最早使用“直升机式父母”一词,形容这类经常干预或直接替代子女做诸多选择的大学生家长,因为他们像直升机一样盘旋在孩子头顶。这类关心不仅操心孩子的吃穿住行,而且更在意成绩。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鲍威研究过高等教育的家校关系,她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当下中国社会也经历着父母参与范式的变革。徐岚注意到,这类家长进入家长群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希望孩子在资源争夺中抢占先机”。

不同城市、不同学校的辅导员都描述了一个相似的细节:新生入学时,不少家长们关心孩子所学专业的就业或升学,不约而同表达,想让孩子保研,进而倒推大学四年如何安排。林红记得,家长群里曾有新生家长要了保研文件,还要求看每学期的课表。如果家长意识到孩子保研无望,会很快调转方向,进一步打听考选调生、公务员、考编的标准有哪些,并详细询问,需不需要有当学生干部、支教或其他获奖的经历等。

教育问题的答案,往往在教育之外。2022年,中国应届大学毕业生首次突破千万大关,达到1076万人。据新华社报道,2024届高校毕业生规模预计1179万人。受经济下行压力增大等多方因素影响,就业市场的人才竞争前所未有的激烈。在鲍威看来,这一代父母感知到劳动力市场的就业压力,引发他们对孩子前途的焦虑,进一步传导至大学阶段,加速催化其深度参与孩子的大学生活。

一些学校组建家长群,是出于方便通知学校事务、保障学生安全或提升就业率等目的,一定程度上,家长也在被校方主动拉进大学。四川某大学的一位辅导员提到,近些年,高校的管理日趋精细和严格,某种程度上,也是学校出于“自我保护”所做的选择。

当下,各高校临近寒假,有辅导员提到,并非所有学生会如实告诉家长放假时间。假如学生外出遇到安全问题,家长会第一时间问责学校。家长群中,辅导员把学生哪天离校、哪天开学的安排发到群里,甚至有老师要求家长在群里接龙报备学生安全。在家长群发布通知,一定程度上也划分了校园安全的权责。一位高校辅导员坦言,如果辅导员把通知和注意事项发到了群里,不管家长和孩子是否能做到,“至少辅导员的工作没有问题”。

父母的“提线木偶”

学院建了家长群后,周可感受到家长和学院的双重不信任与不尊重。周可妈妈每次看到家长群的重要通知,就给她发来长语音微信叮嘱,大部分时候,周可只是转成文字,大概扫一眼,用“好的好的”“下次一定”“谢谢妈妈”的话糊弄过去。有时候,这类消息发太多,她直接假装没看到,等到第二天回复说“没看手机”。

南京大学的一名大一学生对《中国新闻周刊》提到,其所在学院近期建了家长群,同学们不赞同,又无法拒绝,于是,不少人自己扮演家长进了群,或让其他同学“代理”自己的家长一职。在他看来,建家长群后,学生在大学的主体地位被忽视了,“我们是切实生活在校园里的人,对学习生活有需求或意见,学校却企图通过家长来了解”。对家长而言,学生原本应是家长和学校间最好的桥梁,并不需要老师转达。

在互联网上,围绕大学生家长群最有代表性的一种声音是,大学是学生成长为独立个体的重要阶段,但大学家长群依然是把学生作为被管理者,是对大学教育理念的弱化,是在制造“巨婴”。

大学生家长群只是部分家长对孩子过度干预的冰山一角。除了家长群,几乎每位受访老师都能轻松列举出家长“越界”的表现。徐岚接触的一位大学辅导员,曾在凌晨3点接到一位家长的电话,对方希望辅导员早起去学生宿舍叫醒孩子,以免错过早上7点的飞机。鲍威提到,有研究显示,“直升机父母”培养下的子女,更有可能成为“依赖”“任性”“娇惯”“以自我为中心”“缺乏社会责任感”的“巨婴”。

徐岚在调研中发现,家长过度操心大学生的生活,造成一些学生更叛逆,与家长激烈争吵,甚至发朋友圈都会屏蔽家长,进一步加剧家长和学校寻求连接。还有一些孩子开启“省电模式”,任由家长摆布。她注意到,应试教育阶段,家长只关注孩子的学业,导致学生在价值观、人格的养成上都存在问题,所以这一代大学生在社会化过程中遇到许多障碍,比如心智成熟的时间越来越晚。一些大学专业课老师跟徐岚分享,近年来,心理韧性差的大学生在增加,面对困难时,更倾向于采用鸵鸟式的逃避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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