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尽一切办法联系救援队……”
这是59岁的晏樟平在7月1日上午,与女儿晏明在电话里来得及说的最后一句话。
随后,晏明和父亲失联了。再打过去,那头的提示音就成了“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父亲居住在湖南省岳阳市平江县浯口镇浯口村村组三丘田,是个基本具备现代化条件的村组,电力、网络等设施建设完备,乡道新铺沥青,距离镇中心仅2公里,驱车3-5分钟就能到达。但现在,一场洪水摧毁了原本便捷通达的一切。
近日,湖南平江遭遇有气象记录以来最大汛情。6月30日16时49分,平江县气象局发布暴雨红色预警。当晚,汨罗江水位逐渐上涨。7月1日上午,位于平江县城西面约30千米、汨罗江畔的浯口镇通讯手机信号中断。进出浯口镇的道路、桥梁均因洪水淹没被封。镇子下辖26个村(社区)失联。
浯口镇中心成为“孤岛”。三丘田成了孤岛里,更加难以被顾及到的一个小角落。
村组和外界失联的36小时里,当地政府调运多辆挖机疏通道路,电力、通信工作人员抢修电路,晏明也从繁华的都市赶回现代设施基本停摆的村落参与救灾。“最后,还是最原始的工具,让我们走出了最初的困境。”晏明感受到一种不曾有过的恍惚与反差。
洪水涌来,村里现代化通讯交通设备集体失灵
在晏樟平的记忆里,水是忽然涨上去的。
6月18日开始,平江县陆续下了十天雨。6月30日晚,暴雨突发。7月1日上午,浯口镇边上的汨罗江水位忽然高涨,“水涨得太快了。没有半小时就把家里的地下室淹了。”
晏樟平印象中,2017年曾有过一次严重涨水,但那次水并没有淹没自家地下室。这次超乎村里以往被洪水侵袭的经验,让大部分人措手不及。
村里情况危急。首先是联通内外、可以输送物资的路断了。从三丘田到镇中心的路程约为2公里,几乎家家都有小车、摩托和电动车,平日里从村组沿着近年刚铺的沥青乡道到镇里只需要3-5分钟。但现在,村子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部分村民家中没有足够的应急物资。
晏樟平放眼望去,原本的田间地头已是一片汪洋。乡道被洪水淹没,一旁的房子已经淹没了一层。
“就这么几家没有被淹掉,其他的房子,三层楼高的,也都被淹掉了。”村民杨建(化名)的父母都是七旬老人,住在三丘田,家里是三层楼房,即便之前村里出现汛情,他们家的楼房也从来没进过水。但这次大概就40分钟,水就把一楼全淹了。万幸的是父母平时住三楼,他们提前把食物等搬到了三楼。
很快,供水也出现问题。此前,村组日常用水是通过水管将地下水接到村组每家每户,几乎没有发生过断水情况。那天上午,晏樟平听到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哐”地一声。他循声看去,发现远处的小山发生了山体滑坡,那里距离村组地下水取水点不远。不久,大部分村民家断水了。晏樟平家的水龙头里只能勉强流出细细的一缕水,洪水之下,“有也不敢用,害怕已经被污染了。”
洪水之前,村子里电力、网络、“村村响”广播一应俱全,但现在,平时习惯的现代化设施都在洪水奔涌而来的那一刻,被斩断了。
原本一直循环播报洪水信息的“村村响”广播,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没声了。这说明,断电了。
晏樟平赶紧给在长沙工作的女儿打了电话:“想尽一切办法联系救援队。”电话挂断之后不久,通讯信号也没了。
微信、电话都不能用了,晏樟平只能靠喊和邻居沟通。斜对门那户正在转移一层的电器。“喊了也没有用,”晏樟平回忆,“那时,水还在涨,‘哗哗哗’的声音特别响。”
1日晚,水还有上涨的趋势。晏樟平不敢睡。他坐在客厅紧紧盯着脚下仍在上涨的水位。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体感比现代化高精度的测量工具更管用。
有村民抱怨,村子上游开放了全部的水闸泄洪,但没有接到预警。
事实上,当日平江县两次向全县发出抗洪通告。平江县16时发布的《关于众志成城抗击特大洪水的通告》。县防指于21时30分启动防汛Ⅰ级应急响应。22时,平江县发出《告全县父老乡亲书》。
只是,发布时距离三丘田断网断电已过去数小时。网络、广播等传播途径都不奏效,三丘田的大部分村民没能看到相关预警。
有些村民设想,如果能够早点收到预警就能转移家中的贵重物品,减小损失。
但村干部晏志军表示,政府已发布相关水位预警,但洪水对一个江边村庄的实际影响是无法预估的,“没法预判水会涨到多高,也没有想到来得这么急。” 此次救灾过程中,自己所代表的基层力量都投入了大量精力,但洪水“太凶了”。
做木筏、扎泡沫板,原始的自救“起效了”
晏樟平刚把自家物品收拾完,转头看见离自己200米左右的一户村民家两位老人正艰难地转移家中物品。
水快漫到了两老的膝间,他们身边还有个吓得手足无措的孩子。适逢暑假,孩子被在外打工的父母送回村组,与祖辈同住。三丘田有50多户100多人。眼下老人和孩子,占到村中人口的70%以上。
晏樟平计划过去营救这一家老小。如果平时走乡道,他飞奔过去只需要几十秒的时间。而此时,汪洋洪水斩断通路,小小村组被隔成3个区域。想要不涉水,就得从后山绕道,需要十多分钟。
来不及了。晏樟平跟妻子招呼了一声,跳进水里。不远处的妻子想拦都拦不住。她担心水流急,而且,在通往那户人家的路上,还有数根被电线缠绕的电线杆。
晏樟平曾做过渔民,熟识水性,况且,“电不都断了嘛,就没想这么多。”他后来说。
游到了那户人家,晏樟平帮着把一些能转移的电器搬到了二楼,随即揭开二楼房顶瓦片,通过梯子把二老一小转移到屋后小山坡上,带着他们绕到地势较高的村民家中避难。
依靠游泳方式展开救援既危险也不高效,晏樟平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两广地区乡村,村民为了抵御常见的洪涝灾害常自备冲锋艇,但在这个村,此前受洪水影响不大,村民没有配备这类救灾物资。晏樟平打算启用最原始的救灾方式——做一艘木筏。
折返家中,晏樟平叫上了斜对门邻居,合力搬来存放在老屋的圆木,把它们扎成木筏。
晏樟平自制木筏,在洪水中帮助村民。受访者供图
木筏做成了,村里也就有了非常时期的营救工具。“杆子能够到地的,就用杆子撑,不能够到的,就把杆子当桨,左一下右一下划过去。”晏樟平说。
村里有些年纪大、家庭困难的人家搭建的房子都是泥砖瓦房,洪水再涨一些就能将这类房子吞没。晏樟平就用压过水声的叫喊把村民叫出来,再用木筏把他们接到地势较高的地方。晏樟平记得,有一户受困村民刚被接出,泥砖房就倒塌了。
附近的村民纷纷想办法自救。有人用泡沫板扎了一个简易方舟,作为转移人员的交通工具。另一个区域的8位村民抱团转移到山坡上的龙王庙里挤着,度过一夜。
在洪水中倒塌的泥砖瓦房。郑子愚摄
村民们避险的小庙。 郑子愚 摄
探明信息差,打通最后的孤岛“三丘田”
7月1日晏明原计划再上个晚班,可因为和家人失联,也没有心思工作了。
她通过网络找到救援队的电话。有救援队回复,接到来自浯口镇的救援信息不多,三丘田的几乎没有,所以部分救援力量优先分到了平江县城以及其他一些收到大量救援信息的点位。
在晏明看来,这是一个现代救援的信息差悖论。灾情之下发出的信息越多,就越会获得救援力量,然而受灾最严重的,却往往是那些现代通讯都已停摆、缺乏发声渠道的角落。
2日上午,三丘田有了短暂的应急信号。晏明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想办法把我们救出来。”电话打了10秒钟就又断了。
晏明更着急了,她立刻决定回家一趟。70公里的高速路,晏明以120公里时速开,还是觉得自己慢了。
下午,晏明抵达浯口镇时发现,村里的通讯信号刚刚恢复。原来当天上午,平江县防汛抗旱指挥部派出人员指导应急救援,应急通信车驶入浯口镇,镇上通讯信号基本恢复。
但是,前往三丘田的乡道仍被拦着,物资也进不去。
晏明只能绕道数公里外的晏家洞,试图通过这个村子的山路进入三丘田。当地村民拦住了晏明,理由是现在的山路曲折、湿滑,还可能遭遇山体滑坡。晏明顾不了这么多,打听了大致的方向,走进没有信号覆盖的山林。
没有通讯信号,导航软件形同虚设。晏明迷路了。她只能走到山顶,环顾四周,找到汨罗江上游的水电站,以此作为参照物确定自己的位置,再重新规划路线。
怕蛇的她一路看到五六条蛇,吓得“原地起飞”。
经过近两个小时,19时许,晏明抵达父母家中。父亲用沙哑的嗓音告诉晏明,下午水开始退了。
晏明放了心。借着余晖,她看到父亲脚板上因为泡水起了疹子,腿上有些伤口,细问之下,父亲忙着救援已经整整两天没合眼了,伤口是扎竹筏救援时留下的。
晏明带回的物资里,除了食品药品,还有10根蜡烛。她把蜡烛分给邻居,自己留了一根。当晚,家人拧开煤气阀门,煮了挂面,一家人围着烛光对付了晚饭,“咸菜都被水冲走了。虽然没水没网没电,跟家人待一块,心里踏实了。”晏明说。
晏明穿雨鞋投入村组的灾后恢复。郑子愚 摄
村民们焦急等候外界消息的同时,7月2日下午至晚间,镇上的救援力量也一直试图打通三丘田的救援通道。
即使洪水在退,进入三丘田的难度依旧很大。当地政府曾组织力量用60匹马力的冲锋艇,横渡汨罗江抵达三丘田。可由于快到晚间,江面能见度低,再加上水流湍急,不具备冲锋艇渡江条件。即使渡江成功,也难把物资送入村庄。
当晚,一支有水陆两栖车和皮卡的救援队抵达浯口。工作人员告诉救援队,三丘田可能是平江县最后一个“孤岛”。
救援队查看卫星地图,找到了一条需绕行20多公里的小道接近村子,再通过水陆两栖车探路、皮卡辅助接近三丘田。快接近三丘田时,路又被水挡住了。救援队和当地武警战士、浯口龙舟队成员组成的突击队决定蹚着水进入三丘田。
龙舟队副队长冷足武介绍,当天晚上水流很急,冲锋舟无法行驶,只能徒步。“大家排成一排,后面的人推着前面人的背,‘叠’在一起,往前推!”当时洪水没过了队员们的膝盖,水中不时有大大小小的浪打过来,队员们不得不前后支撑着以保持平衡,防止被水流冲走。
2日23时许,救援人员抵达三丘田,给一天一夜没有获得生活物资的村民送了补给。
最后一个“孤岛”三丘田和外界取得联系。
从3日到4日,洪水逐渐退去。当地政府调运多辆挖机疏通道路,并在镇中心设点,为居民提供免费的餐食。工作人员、救援队和当地居民合力为道路清淤。电力、通信工作人员抢修电路,挨家挨户排查设施损毁情况,给有条件恢复的区域及时输送电力和网络信号。
浯口镇辖区内的路、水、电、网正逐步恢复,三丘田也在恢复,只是还慢一些。
阻断镇子和三丘田间乡道的泥沙、垃圾堆积,足有1米高。政府派出两辆挖机一同清理泥沙,打通乡道。住在乡道边的村民穿着雨鞋,挥舞着铁锹、铲子等工具奋力清淤,遇到一些泥沙细软的地方,一脚陷进去很难拔出,村民只得弯腰,用手助力把雨鞋拔出来。
洪水退去,泥沙、垃圾阻断乡道。村民们经过两天的清淤,开出一条通道。郑子愚摄
41岁的本地人陈槐根在浯口镇经营着一家湘菜馆。洪水过境后,镇上大多数房屋受损严重,居民们都忙着各自修补,酒楼没了生意。这几天,他想到了一个“亏本”营生——帮附近受灾后停水停电的村庄送上热饭。
4日一大早,他就组织员工去镇上几家比较大的蔬菜肉类销售点采购。因为店里停水,陈槐根还用大车从外头拉来一整车洗菜淘米的自来水。
三丘田村的村民,在看到陈槐根的微信消息后,主动联系他来店里拿走一整个村庄需要的盒饭,减轻送餐小分队的工作量。“三丘田村一共拿走了130多分盒饭,他们村里的志愿者来拿了几次,第一次拿走后发现盒饭不够分,就又来了一次。”在餐馆负责对接三丘田爱心盒饭的志愿者回忆。
网、路通了,晏明的社交能力也有了用武之地。她从网上联系到当地网络博主。4日14时,这些博主又联系到了爱心人士,从隔壁镇送来了50份大米和食用油等应急物资。全天有3批物资抵达三丘田。
网、路通了,晏明向外界求助,爱心人士为三丘田送来应急物资。郑子愚摄
15时,“村村响”广播通了,播放着灾后的注意事项。村里部分受灾情况较好的民宅也通了电、通了水。
“这时候,你就会发现,现代救灾其实非常依赖现代化设备。”晏明说。
看着村里逐渐恢复,晏明打算5日就回长沙继续工作。忙活了两天,她感觉自己有些中暑。恍惚之中,她心底仍有担心——如果有一天,再次发生现代设备因灾停摆,小小的村组是否还能安度?
栏目主编:王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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